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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迷本性将军游幻境 发慈心仙子下凡尘

  话说燕紫琼来到营中道:“我因丈夫被困,即至小蓬莱,一步一拜,叩求神仙垂救。适蒙仙人赐了灵符一道,灵药一包。此符乃请柳下惠临坛,临期焚了,自有妙用。”文芸道:“这药有何用处?”紫琼道:“据说此药是用狠兽之心配成。凡去破阵之人,必须腹内先吃了狠心药,外面再以‘柳下惠’三字放在胸前。到了阵内,随他百般蛊惑,断不为其所害,再有灵符之力,其阵自然瓦解。”把符药交代,回女营去了。

  到了二更,文芸派了兵将,焚了灵符,把阵破了,攻进城去。里面虽有张易之差来几员将官,那里禁得众公子一齐并力,早已抱头鼠窜而去。宋素、卞璧向日都不在色欲上留意,所以都好好回来。武五思家中一无所有,惟供着许多女像,当即一一焚毁。文芸也领大兵进城。宋素安抚百姓。歇宿一宵。次日派了蔡崇、褚潮帅领二千兵在此镇守,大队人马又朝前进。

  这日来到才贝关。武六思早已把阵摆了,来到战场喝道:“谁敢破我此阵!”章荭纵马出来,同武六思略斗两合,即冲进阵去。到了里面,只见四处青气冲霄,铜香透脑。章荭不觉叹道:“世上腐儒只知妄说铜臭,那晓其香之妙,可惜未被这些臭夫闻此妙味。”远远望去,各处银桥玉路,朱户金门,光华灿烂,颇有富贵景象。慢慢提着丝缰,来到一座冲天牌楼,上面写着“家兄”两个金字。穿过牌楼,人来人往,莫不喜笑颜开,手内持钱。钱有大小,其字亦多不同:有写“天下太平”的,有写“长命富贵”的。只见有个晋代衣冠之人,生得面黄肌瘦,肚腹鼓胀,倒像患了积痞一般,坐在那里,四面许多钱把他团团围住,他却满面欢容,一个一个拿着赏玩。

  正朝前进,忽见一个大钱阻住去路,那钱竖在那里,金光闪闪,其大无对。下面密密层层,有亿万人来来往往,都想争夺此物。细细看去,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一不有。也有绯袍象简在那里伸手的,也有胥吏隶役在那里勒索的,也有捏造词讼在那里讹诈的,也有设备赌具在那里引诱的,也有怒目横眉在那里恐吓的,也有花言巧语在那里欺哄的,也有暗设牢笼在那里图谋的,也有描写假字在那里撞骗的,也有钻穴逾垣在那里偷窃的,也有杀人放火在那里抢劫的:种种恶态,不一而足。大钱之下悬着无数长梯;梯旁尸骸遍地,白骨如山,都因妄求此物,死于非命。章荭看了,暗暗点头,嗟叹不已。远远见那钱孔之内,铜馨四射,金碧辉煌,宛如天堂一般。把马拴在一旁,沿梯而上,走到钱眼跟前,轻轻钻进,四处一望,里面尽是琼台玉洞,金殿瑶池;地下碧玉为路,两旁翡翠为墙,气象之富,景致之精,迥非人世所有。游玩多时,越看越爱。忖道:“如此洞天福地,倘得几间幽室,在此暂住几时,也不枉人生一世。”

  正在痴想,迎面忽现一所高堂大厦。走进看时,前后尽是琼楼瑶室,画栋朱栏,各种动用器皿,件件俱全。看罢,虽然欢喜,复又摇头道:“这样精室,若无锦衣美食,两手空空,也是空自好看。”再到各房张望,谁知那些锦绣绫罗,山珍海错,金银珠宝,但凡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备。不觉恨道:“早知如此,为何不将仆婢带来!”只见有个老苍头手拿名单,带着许多长随、小厮上来磕头;又有一个老嬷,带着几个丫鬟也来叩见。章荭道:“那个苍头名叫甚么?你们共来几人?”苍头道:“小人姓王,因我年老,人都称我王老。连老奴共有十六人来此伺侯。现有众家人执事名单,请恩主过目。”

  章荭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管总帐家人二名:四柱、二柱。”看罢点头道:“管理总帐全要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算的明白。今派四柱,倒也凑巧;为何又把二柱派在内呢?”二柱道:“只因小人算盘不精,往往算错,只能省得两柱,故此王老把小人派了帮着四柱做个副手。”章荭道:“他也是个人,你也是个人,为何你只管得一半?以后必须好好学算盘,倘把算盘学精,就是替人管管钱谷征比也是好的。”二柱连道两个“是”,闪在一旁。

  章荭又朝下看:“管厨家人一名:对文。”把头点点道:“厨子最爱开谎帐,全要替他核对明白,今派对文管理,倒也罢了。但你不可因他开谎帐,就便也加上些,我主人就架不住了。”对文道:“小人不敢。但只每日茶酒洗澡几个零碎钱,还求主人见谅。”章荭道:“只是不要过于离奇,这都使得。天下那有分文不苟的,况且你又不图廉洁牌坊。”对文道:“这是恩主明见。”

  章荭又朝下看:“管银家人一名:五分。管钱家人一名:四文。”章荭道:“管银钱家人却派五分、四文,这是何意?”五分道:“小人向日做人最老实,凡有银子出入,每两只落五分,从不多取,所以王老特派小人管这执事。”四文道:“小人向日也最老实,每钱一千只扣四个底儿;不像那些下作人,每钱一千,不但偷偷摸摸,倒串短数,还搀许多小钱,小人断不肯的。”章荭点头道:“每两五分,每千四文,也还不多,都算要好的;就只你们名字被外人听了未免不雅,必须另改才好。”王老道:“不消改得,他们都有乳名,就叫乳名也好。”五分道:“小人乳名榆荚。”四文道:“小人乳名比轮。”章荭道:“将来再派比轮替我照应照应车辆。怪不得五分生得又瘦又小,原来乳名却叫榆荚;外面刮动风须要留神,设或被风吹去,我的银帐少不得又要另换新手,那时再想你‘五分’,只怕不止了。

  又把单子看去:“管金珠家人一名:宝货。管绸缎家人一名:丰货。管果品点心家人一名:藕心。管鱼虾海菜家人一名:鲛文。管酒家人一名:半两。管厕家人一名:赤仄。管门家人一名:厌胜。厨子二名:契刀、错刀。水夫一名:货泉。”章荭道:“那宝货、丰货以及藕心几人派的执事都还相称,但管酒家人为何却派半两?”王老道:“老奴因他素日替主人管酒,不敢过于弄诡,每日只偷得半两,不过略略杀杀馋虫,所以小人派他管这执事。”章荭道:“每日只偷半两,并不为多,此人派他管酒,也还不差;但派定之后,莫要认真放出量来,那可使不得。”半两道:“恩主只管放心,小人量窄,即或放量,也不过几杯儿。”

  章荭道:“莫讲每日只得半两,就是再添几两,这个东道我老爷也做得起;就只怕的久而久之,把两去了上了斤,或者才开一坛你倒先去了半坛,我可供应不上了。这都慢慢再定章程。我还要问苍头:你把茅厕派了赤仄,这是何意?”王老道:“老奴因他名内仄字,原是厕的本字,难得这样巧合;又因他姓赤,惟恐厕内倘有赤痢血痔之类,也好教他触目惊心,时常打扫,因此把他派了。”章荭点头道:“这个也还人地相宜。为何你把管门家人却派厌胜呢?”王老道:“老奴派他,却有深意:因他素日替人管门,最厌客人来拜,他这脾气,恰恰与姓相合。并且胜字也可读做平声,所谓‘厌胜’者,就如厌之不胜其厌之意,因其如此之厌,所以凡有客来,总是一概回他不在家,且又能言善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令客人不得进门。门上有了这样能事家人,恩主于五伦之中,虽于‘朋友’这伦有些欠缺,毕竟少了许多应酬之烦。人生在世,只要自己畅心适意,那里管他五伦、四伦,就缺几伦也还是个人,难道人家就不把你当人么?”章荭道:“你这蠢材,莫非疯了!怎么同我‘你’呀‘我’的混闹起来!”王老道:“老奴只顾乱说,那知说的倒忘形了。”章荭道:“厌胜善于回客,可有甚么凭据么?”

  王老道:“虽无凭据,却有一个笑话:当日他替人管门,一日,适值主人的表叔走来,正要进内。厌胜未曾留神,只当客人来拜,连忙上前拦住道:‘我家主人不在家,请老爷改日再来罢。’这位表叔大爷听了,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道:‘你这囚徒,也不仔细看看!我是你主人的表叔,怎么也回我不在家!’”一面说笑,又将小厮名单呈上;上面写着四人名姓,是沈郎、鹅眼、荇叶、菜子。章荭把四人望了一望,只见个个腰如弱柳,体态轻盈,真是风儿略大就可吹得倒的,却是绝美的俊仆。

  那老嬷也把仆妇丫鬟带来侍立一旁。章荭道:“你姓甚么?他们都叫甚么名字?”老嬷道:“老婢姓子,那些姐儿哥儿因我年老,都叫我子母,叫来叫去,无人不知,倒像变成名字了。这个名字内中有个母子,虽不吃亏,但仔细想来,到底过板。今日老爷何不替我起个风骚名字呢?倘能又娇又嫩,不像这么老腔老班,那就好了。”章荭忖道:“这个老狐狸头上并无一根黑发,还闹这些花样,倒是一个‘老来俏’。我且骗他一骗。”因说道:“你要改名字,惟有‘青蚨’二字可以用得:虽系虫名,乃人人所爱之物,你若改了,将来必是人人喜爱。况这‘青’字就有无穷好处,诸如‘青春’、‘青年’之类,都是返老还少之意。并且内中还有‘青丝’:你目下发虽如霜,叫来叫去,安知不变满头青丝呢?”

  子母道:“多谢老爷厚意。如今改了青蚨,日后设或有点好处,我一定绣个眼镜套儿送你老人家。”章荭道:“再过几十年,我眼睛花了,少不得要托你做的。这六个仆妇都叫甚么名字?管甚么执事?”子母道:“一个是替奶奶管香粉的,名叫白选;一个是替奶奶管胭脂的,名叫紫绀;这个专管奶奶裹脚布,名叫货布;那个专管奶奶挑鸡眼,名叫鸡目。还有两个,一名綖环,专管奶奶钗环;一名传形,专替奶奶画小照。”章荭道:“奶奶缠足要用多少布,却要派人专管?倒是这个画小照的却不可少;并且连挑鸡眼也都派人,难为你想的到,将来告诉奶奶,一定要赏的。但那綖环为何生的那样瘦小?莫非有病么?”子母道:“綖环虽瘦,还算好的,刚才还有几个仆妇,诸如水浮、风飘、裁皮、糊纸之类,都生的过于瘦弱,老婢惟恐不能做事,都回他们去了。”

  章荭道:“那八个丫鬟都叫甚么名字?”子母手指四个年纪大的道:“那穿白的名叫二铢,专管奶奶银帐;穿青的名叫三铢,专管奶奶钱帐;穿红的名叫四铢,专管奶奶赌帐;穿黄的名叫五铢,专管奶奶吃帐。他们都以铢字为名,就如‘五分’、‘四文’之意,每日所落不过几铢,断不敢多取的。”又指四个年纪小的道:“一名币儿,专管奶奶币帛;二名泉儿,专管奶奶茶水;三名布儿,专管奶奶洗脚布;四名刀儿,专管奶奶修脚刀。”章荭道:“奶奶洗脚布、修脚刀也都派人,你这办事可得上等考语,叫做‘明白谙练,办事精详’。”

  众人领了执事退出。丫鬟烹茶,安设牀帐。章荭手执茶杯,复又忖道:“今日却教那个丫鬟暂伴一宿呢?”正在凝思,忽有四个绝色美人前来陪伴。问其姓名,一名孔方、一名周郭、一名肉好、一名元宝。四人陪着用过宴,到晚就寝。

  次日起来,有这些美人陪伴,天天珠围翠绕,美食锦夜,享尽人间之福。过了几时,四个美人都已有孕,忙向三官跟前焚香叩祷,各佩“男钱”一枚,以为得子佳兆。那知四美竟生五男。章荭因儿子过多,要想生个女儿,于是又找几个“女钱”,给他们佩着,果然又生二女。这五男二女年纪略大,请了一位西席教他们念书。那位西席年纪虽老,却甚好学,每逢出入,总有文字随身,就只为人过于古板,人都称他“老官板”。又过几年,陆陆续续把儿女都已婚配。真是日月如梭,刚把儿女大事办毕,转眼间孙儿孙女俱已长成,少不得也要操心陆续办这嫁娶。不知不觉,曾孙绕膝,年已八旬。

  这日,拿镜子照了一照,只见面色苍老,鬓已如霜,猛然想起当年登梯钻钱之事,瞬息六十年如在目前。当日来时是何等样精力强壮,那知如今老迈龙钟,如同一场春梦。早知百岁光阴不过如此,向来所做的事颇有许多大可看破。今说也无用,且寻旧路看看当年登梯之处。即至钱眼跟前,把头钻出,朝外一探,不意那个钱眼渐渐收束起来,把颈项套住,竟自进退不能。

  文芸众将见章荭进阵,到晚无信。次日,宋素、燕勇又要进阵。文芸道:“宋家哥哥现在大营执掌兵权,岂可屡入重地?况前在酉水阵业已受困多日,营中人心颇为惶惶,何必又要前去?”宋素道:“众弟兄在此舍死忘生,不辞劳苦,原是为着我家之事。今我反在营中养尊处优,置身局外,不独难以对人,心中又何能安!况‘死生有命’,兄长断断不要阻我。”即同燕勇进阵,也是一去不返。

  次日,燕紫琼、宰玉蟾闻得丈夫又困在阵内,吓的惊慌失色,坐立不宁。二人商议,惟有且到阵中看看光景,再为解救;如无指望,就同丈夫完名全节,死在阵内,倒也罢了。当即命人通知大营,各跨征驹,闯进阵去。武六思忽见两个妇女进阵,惟恐逃遁,忙又作法焚符,密密布了几层天罗地网。文芸只当紫琼必定回来,那知也是毫无影响。因向众人道:“此时连宋家嫂嫂也不回来,其中邪术自必更甚。据小弟愚见:我们只管同他对敌,切莫轻入阵内,俟宋家嫂嫂回来,再作计较。”颜崖听了,正因连日未耍大斧,心中气闷,当即请令带领精兵一千前去挑战。

  恰好张易之、张昌宗因折了三关,甚觉害怕,又差李孝逸统领大兵前来接应,早被颜崖把他偏将伤了两个。次日,魏武也去讨战,一阵银枪,也伤他一员大将。

  李孝逸因连伤三将,十分气恼,即亲自出马。文营众公子也到阵前。余承志、洛承志一见,想起当年父亲被害之事,恨不能生食其肉,各催坐下马,枪鞭并举,与李孝逸战在一处。斗了多时,李孝逸被余承志一枪刺在腿上,大败而逃。众公子带领人马一拥齐上,把各兵杀的五零四散,各自逃生。及至再去讨战,并无人应,只好暂且回营。恰好把李孝逸兵丁捉了几个,身上搜检,一无所有,细细拷问,都说到关之日,武六思给了一碗符水喝在腹内。一连几个,隔别讯问,都是如此。

  次日,又去挑战。武六思只在阵前立着,叫人去破阵,并不出马。及至众人赶到跟前,他即跑进阵去;等你刚要收兵,他又百般叫骂。文芸气的暴跳如雷,正要催马进阵,只见余承志、洛承志、唐小峰、章蓉、章芗、史述、颜崖、尹玉一齐拦住道:“连日章荭、宋素二位哥哥俱困阵内,此时营中惟仗哥哥调遣,今再进阵,设被围困,岂不令诸将无主么?我们八人情愿领精兵八百进阵,看看虚实,再来缴令。”文芸只得应允回营。八位公子带着八百精兵,冲进阵去,里面登时也变出八百八个幻境,都是各走一路,彼此不能见面。那有主意的,把钱不放在心上,任他扇惑,总不动心,还不至有害,最怕是见钱眼红,起了贪心,自然生出无穷事端,性命也就莫保了。文芸见他八人一去不归,更觉发慌,次日又去讨战。武六思立在阵前,任你辱骂,总不出马。文芸看看手下虽有强兵猛将,无奈这阵围在关前,不能攻打城池,徒自发急。

  那女营之内司徒妩儿、宋良箴、洛红蕖、邺芳春、郦锦春、宰银蟾、秦小春、廉锦枫八位才女,闻得丈夫困在阵内,吓的泪落不止,一连数次遣人到大营打听,总无影响。看看又是一日。这八个才女走出走进,叹气唉声,不知怎样才好。那跟前有子的,还有三分壮胆,那无子身上有孕的,也有一分指望,就只那跟前一无所有的,到此地位,毫无想头,只等凶信一到,相从于地下,这就是他收缘结果。一时想起碑记中薄命之话,再看看书香、秀英诸人前车之鉴,不由不毛骨悚然,肝肠寸断。洛红蕖惟有焚香求闺臣来救小峰之命。众人见他如此,也都沐浴焚香,叩求过往神灵垂救,八人一连脆求三日,水米不曾沾牙,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真是至诚可以感格,那青女儿、玉女儿早已约了红孩儿、金童儿各驾风火轮来到女营。文芸闻知,即亲自迎到大营。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建奇勋节度还朝 传大宝中宗复位

  话说文芸同众公子把红孩儿四仙邀进大营,问了备细。复又施礼道:“蒙四位大仙法驾光降,现在武六思抗拒义兵,肆其邪术,困我多人,以致我主久禁东宫,不能下慰臣民之望,惟求早赐手援!”红孩儿道:“我们当日原与群芳有约,今因苦苦相招,不能不破杀戒,亦是天命,莫可如何。事不宜迟,将军就于今夜三更,带领人马前去破阵,我们自当助你一臂之力。”

  文芸再三称谢道:“请教大仙:他这阵内是何邪术?”金童儿道:“此阵名唤‘青钱阵’。钱为世人养命之源,乃人人所爱之物;故凡进此阵内,为其蛊惑,若稍操持不定,利欲熏心,无不心荡神迷,困而失据。”

  文芸道:“请示大仙:晚间须由几路进兵?”红孩儿道:“只消三枝人马。到了夜间,将军命人预备香案,我等将王衍、崔钧二公灵魂请来,借其廉威,庶免‘阿堵’、‘铜臭’之患。少时百果仙姑就到。临期金童大仙同了百果仙姑即先进阵,以核桃先救被困各兵。那时将军领一枝人马随同小仙破他阵之正面,再发两枝人马,一随青女仙姑破他左面,一随玉女仙姑破他右面。好在武氏弟兄除摆‘自诛阵’之外,一无所能,此阵一破,其关不消费力,唾手可得了。”

  文芸道:“请教核桃有何用处?”青女儿道:“今夜凡去破阵之人,临期每人必须或食核桃或荸荠十数枚,方能避得那股铜毒。”文芸道:“何以此二物就能解得铜毒?”玉女儿道:“凡小儿误吞铜器,即多吃核桃,其铜即化为水,如无核桃,或荸荠也可。将军如不信,即取铜钱同核桃或荸荠慢慢嚼之,其钱立时粉碎。”文芸随即命人多备核桃、荸荠,以为破阵之用,谁知城外并无此物。忽报有位仙姑手提花篮来至大营,原来是百果仙子到了。文芸慌忙迎接进内。青女儿道:“仙姑为何来迟?”百果仙子指着花篮道:“我恐此物不够将军之用,又去找了几个,因此略为耽搁。”将花篮给付文芸道:“将军可将篮内核桃,凡进阵之兵,每人分给数枚;分散完毕,仍将此篮交还小仙,另有妙用。”

  文芸接过一看,只得浅浅半篮,不觉暗笑。玉女儿道:“将军今晚要带多少兵丁进阵?”文芸道:“兵分三处,必须三千人马。”玉女儿笑道:“莫讲三千,就是再添几倍,他这核桃也够用的。”文芸即托魏武、薛选挑选精兵三千,每人十枚,按名分散。

  薛选把花篮接了,走出营外,同魏武商议道:“刚才那位玉女仙姑说再加几倍,这核桃也够用的,既如此,每人何不给他二十个,看他可够。况且多吃几个,走进阵去,更觉放心。”于是按着营头分散。及至把三千兵丁散完,再看篮内,仍是浅浅半篮。

  魏武道:“据我愚见:这样不花钱的核桃,我们索性把那不进阵的众兵也犒劳犒劳罢。”薛选道:“设或用完,怎么回去交令?”魏武道:“倘或不够,我们给他剩几个也好交令了。”二人随又按营分派,每名也是二十个。那些兵丁一个个也有抬筐的,也有担箩的,乱乱纷纷,费了许多工夫。才把二十万兵丁散完;再把篮内一看,不过面上去了薄薄一层。

  薛选只管望着篮内发呆。魏武道:“你思忖甚么?”薛选道:“我想这位仙姑若把这篮核桃送我,我去开个核桃店,岂不比别的生意好么?”魏武笑道:“你若开了核桃店,我还弄些大扁杏仁来托销哩。”说着,一同来到大营交令。

  百果仙子把花篮看了,向文芸笑道:“今日营中有了小仙核桃,将军可省众兵一餐之费。”文芸道:“这却为何?”百果仙子道:“二十万兵丁每人都有二十个核桃,还算不得一顿饭么?”魏武、薛选一面笑着,把分散众兵之话说了,文芸这才明白。众公子听了,莫不吐舌称奇,赞叹不已。

  少时,摆了素斋,大家略为吃些。到了三更,营中设了香案。文芸虔诚礼拜;红孩儿焚了两道符,百果仙子提着花篮,同金童儿先进阵中去了。魏武、章芝领了一千人马随在青女儿之后,薛选、章衡领了一千人马随在玉女儿之后,文芸带着一千人马跟着红孩儿,三路人马,一齐冲进阵去。霎时邪气四散,纸人纸马,纷纷坠地。魏武、薛选早已攻进关去,四处号炮冲天。文芸方才进城,后面接应人马也都到了。武六思早已逃窜。他向无妻室,所有仆人也都四散。家内供着和峤牌位,早被众公子击碎。再查所困阵内之人,章荭、燕勇、宰玉蟾、燕紫琼在阵多日,均已无救,余皆无恙。至宋素虽亦在阵多日,因他素于钱上甚为冷淡,所以未曾被害。即将众人殡殓。大队人马进关,众百姓都是焚香迎接,欢声载道。

  文芸把武六思家内查过,正要前去拜谢众仙,忽有军校飞报:“那五位大仙未曾进关,忽然不见,连宋素、文菘二位公子也不知何处去了。”文芸火速命人四处追寻,并无踪影。

  这日略为安歇。次日,又报四处勤王之兵刻日可到。文芸又写了书信,暗暗通知张柬之等,于某日都在东宫会齐。文芸查点人马,并未损伤一兵。男营之中被害的是章荭、章芹、文蒒、文萁、文䒕、林烈、阳衍、燕勇、谭泰、叶洋;女营之中被害的是田秀英、田舜英、宰玉蟾、燕紫琼;自尽的是邵红英、戴琼英、林书香、阳墨香、谭蕙芳、叶琼芳。文芸想想当日起兵时原是好好弟兄五个,今二、三、五弟都没于王事,已觉伤痛;及至大功垂成,四弟又复不见,只剩独自一人,手足连心,真是恸不欲生。又恐章氏夫人悲伤成疾,只得勉强承欢。每听半夜哀鸿,五更残角,军中警枕,泪痕何尝得干!

  正要统领大兵前进,张易之闻知各关攻破消息,因太后抱病在宫,即假传敕旨,差了四员上将,带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被众公子带着精兵杀的四散逃生。

  诸军齐集长安城下。张柬之、桓彦范,李多祚、袁恕己,薛思行、崔元暐、李湛、敬晖得了此信,立即帅领羽林兵,同文芸、余承志、洛承志等把中宗迎至朝堂,斩张易之、张昌宗于庑下;进军太后所寝长生殿。太后病中惊起,问谁作乱。李多祚道:“易之、昌宗谋反,臣等本太子令,已除二患,惟恐漏泄,故未奏闻。但臣等称兵宫禁,罪当万死!”太后见光景不好,只得说道:“叛臣既除,可命太子仍回东宫。”桓彦范道:“昔日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当即收张昌期等立斩于市。次日,太后归政。中宗复位,上太后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大赦天下,诸臣序功进爵。中宗因此事虽赖张柬之等翦除内患,但外面全是文芸一干众将血战之功,故将起兵三十四人尽封公爵,妻封一品夫人,追赠三代,赐第京师。其有被害以及尽节者,男入贤良祠,女入节孝祠,所有应得公爵,令其子孙承袭。并又派官换回镇守四关各将。众公子谢恩退朝,暂归私邸。地方官带领夫役起造府第,卞滨见了卞璧,喜出望外。各家欢庆,自不必说。

  过了几时,太后病愈,又下一道懿旨,通行天下:来岁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预宴者另赐殊恩。此旨一下,早又轰动多少才女,这且按下慢慢交代。

  却说那个白猿本是百花仙子洞中多年得道的仙猿。他因百花仙子谪入红尘,也跟着来到凡间,原想等候尘缘期满,一同回山。那知百花仙子忽然命他把那泣红亭的碑记付给文人墨士去做稗官野史;他捧了这碑记日日寻访,何能凑巧?转眼唐朝三百年过去,到了五代晋朝,那时有一位姓刘的可以承当此事,仙猿把碑记交付他,并将来意说了。他道:“你这猴子好不晓事,也不看看外面光景!此时四处兵荒马乱,朝秦暮楚,我勉强做了一部《旧唐书》,那里还有闲情逸志弄这笔墨!”仙猿只得唯唯而退。及至到了宋朝,访着一位复姓欧阳的,还有一位姓宋的,都是当时才子,也把碑记送给他们看了,二人道:“我们被这一部《新唐书》闹了十七年,累的心血殆尽,手腕发酸,那里还有精神弄这野史!”

  这仙猿访来访去,一直访到圣朝太平之世,有个老子的后裔,略略有点文名;那仙猿因访的不耐烦了,没奈何,将碑记付给此人,径自回山。此人见上面事迹纷纭,铺叙不易。恰喜欣逢圣世,喜戴尧天,官无催科之扰,家无傜役之劳,玉烛长调,金瓯永奠;读了些四库奇书,享了些半生清福。心有余闲,涉笔成趣,每于长夏余冬,灯前月夕,以文为戏,年复一年,编出这《镜花缘》一百回,而仅得其事之半。其友方抱幽忧之疾,读之而解颐、而喷饭,宿疾顿愈。因说道:“子之性既懒而笔又迟,欲脱全稿,不卜何时;何不以此一百回先付梨枣,再撰续编,使四海知音以先睹其半为快耶?”

  嗟乎!小说家言,何关轻重!消磨了三十多年层层心血,算不得大千世界小小文章。自家做来做去,原觉得口脗生花;他人看了又看,也必定拈花微笑:是亦缘也。正是:镜光能照真才子,花样全翻旧稗官。

  若要晓得这镜中全影,且待后缘。